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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军:中国经济的七个关键问题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JIC投资观察 Author 张军




近日,JIC投资观察推送了复旦大学文科一级教授、经济学院院长、复旦发展研究院副院长张军教授的访谈。这篇访谈涵盖经济增长的动力、产业结构的调整、对外开放的战略、科技创新的突破、金融市场的稳定、区域协调的发展以及民生福祉的提升等多个方面。这些问题不仅关乎中国经济的全局,也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我们转载全文,以飨读者。



“2023年有5.2%的增速已是较高水平,疫情三年的平均经济增速在4.4%左右,显然基数低是个重要的因素。考虑到2023年已有5.2%的基数,2024年实现5%的增长是难度比较大的,如果2024年增速能够达到5%,就相当了不起了。”




问题一:过去几年,中国经济面临较大的增速放缓压力,2024年经济增长的压力还会这么大吗?您怎么看今年的经济发展形势?预计全年经济增速在什么水平呢?


张军:从2023年统计局给出的数据来看,同市场预期较接近。2023年中国实际GDP同比增速5.2%,从GDP核算的支出项来看,主要还是家庭消费支出的拉动,包括住宿和餐饮业等聚集类的消费开支在2022年受疫情影响较大,2023年全面放开后,出现了强劲反弹,贡献了4.3个百分点;但从固定资产投资来看,增速只有3%;比上一年下降了2个点,另外,贸易盈余收窄,下拉了GDP增长0.7个点。虽然在这种条件下取得5.2%的增速水平相当不易,但也受2022年低基数的影响。


从2023年固定资产投资来看,增速比上一年下降了。我认为原因有以下几点:


第一,地方政府的基建投资几乎没有增长。政府现在基本靠借钱投资基建,但因为基建的回报率低、周期长等问题,地方政府对基建没有很高的积极性。我认为如果不去解决地方政府债务问题,未来2024年地方政府对基建投资的积极性也不会很高。


第二,2023年房地产投资下降10%。除非一线城市的房地产政策有大的松动,可能会对2024年的投资有一定的拉动,不然今年的情况不容乐观。国内其他大部分城市房地产目前处在供过于求的阶段。而一线城市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政策还依然比较谨慎。


第三,地方政府的债务问题,这个要用比较大的力度去化解,该核销的核销、该置换的置换。建议政府能够拿出明确的重组方案,这将有助于减少市场观望和悲观的情绪。


关于2024年的经济增速,受前一年相对高基数的影响,要实现5%左右的增长是有些难度的,具体来看:


贸易方面,2024年欧美国家仍面临很高的不确定性,尤其欧洲经济很困难,亚洲市场的增长也会受到影响,我认为我们2024年的出口形势不乐观,能够维持2023年的水平已经非常不错,不过影响GDP增速的贸易盈余有可能变化不大;消费方面,2023年消费反弹已非常强劲,2024年应是趋于正常化的阶段,增速不可能比2023年更快;就投资来看,解决房地产的问题、化解地方政府债务就显得更为重要。


2023年有5.2%的增速已是较高水平,疫情三年的平均经济增速在4.4%左右,显然基数低是个重要的因素。考虑到2023年已有5.2%的基数,2024年实现5%的增长是难度比较大的,如果2024年增速能够达到5%,就相当了不起了。




问题二:前不久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指出,当前社会预期偏弱,要改善社会预期,多出稳预期的政策,您怎么看社会预期的变化?怎样才能更好的稳住市场预期?预计什么时候能让预期稳下来、好起来?


张军:现在全球的预期状况都差不多,市场都在往下调,三年疫情对全球经济社会各方面的影响,其实比我们想象的大,可以说彻底改变了之前的繁荣预期。在全球预期向下的背景下,中国要保持预期稳定,相当不易。我们处在开放的经济环境之下,各国会相互影响。


过去,我们对预期管理不是很重视。但现在发现,市场有自己的看法,如果它跟管理层之间难以形成共识的话,那么最后市场情绪对经济的影响比政策还大。过去管理层不太重视与市场主体之间的沟通,缺乏寻找共识的过程,现在我们意识到预期管理是管理层对宏观经济管理的重要内容。


现在出台政策,管理层会更多地与市场进行沟通,消除很多不确定性,保持政策时间上的连续性等,这些操作都属于宏观管理的重要内容。其实,预期管理就是情绪管理,如果市场情绪与管理层的想法不一样,出台的政策效果就会打折扣,就可能达不到预期。


预期管理是一个艰巨而长期的任务,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也强调,各项政策的出台要协调,共同形成合力。我们看到很多部委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如果当前把稳预期看成是头等重要的事情,那么所有部委出台的政策都要有助于稳定预期,有些关系长远的政策如果可能扰动市场,尽量推迟出台。




问题三:中央经济工作会议还指出,国内大循环存在堵点,前期中央也出台了关于加快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政策并推进实施,您怎么看待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


张军: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对我们来说是一项艰巨的工程。什么是大市场?我提供最简单的一个指标,就是看一个成功的企业在中国市场上可以拥有多大的份额,这是十分重要的。目前来看,之所以还不是统一大市场,是因为市场还受到各级地方政府的保护和干预。举个例子,如果我们的一个零售店可以像沃尔玛那样在全国的零售额可以占到全国零售的10%以上,就说明市场已经统一了。


每一个地方政府实际都是一个当地经济的保护伞,本地经济发展得怎么样对地方政府和官员的影响很大,这涉及到政治经济学问题。



“我认为大多数的技术研发应该交给市场主体,现在我们也看到大量在科技领域较活跃的还是企业,应该以更分散的方式而不是更集中的方式去投入,这样可以减少决策失误或方向错误造成的后果。”




问题四: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了今年的九大经济举措,第一条就是“以科技创新引领现代化产业体系建设”,在您看来,大力推进科技创新、发展新质生产力,包括发展数字经济对中国经济的未来意味着什么?在科技创新过程中主要存在哪些困难?如何更好地克服这些困难?


张军:我想,全世界可能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像中国政府如此重视科技创新、重视人才、重视对科技领域的投入,这当然是一个好事情。但另一方面,对科技创新的投资,不是一个立竿见影的事情,它是有不确定性、是存在风险的。所以我们需要有分散风险的思维。我认为,利用举国体制来推动个别领域的创新集成,也许是可以的,但大多数领域的技术开发、应用和商业化等,是一个市场主体主导的事情。


我一直对中国科技领域有信心。从韩国、日本等战后新兴工业化经济体的经验教训来看,国家的投入最好严格控制在有较强外部性的基础研究,可以对一些高端的科研活动进行补贴。我认为大多数的技术研发应该交给市场主体,现在我们也看到大量在科技领域较活跃的还是企业,应该以更分散的方式而不是更集中的方式去投入,这样可以减少决策失误或方向错误造成的后果。




问题五:社会各方面都很关心房地产问题,您认为中国的房地产市场接下来会如何发展?房地产未来在中国经济中将发挥怎样的作用?普通人应该如何应对房地产未来的发展变化?

张军:从过去10年的情况来看,中国的房地产市场一直在分化。超大城市与中小城市、大城市处于完全不同的格局。部分省会城市和三四线城市的库存较多;一线城市以及少数的二线城市总体还是处于供不应求的状况。所以,中国的房地产不能用一个政策来解决,因为它是一个完全分化的市场。


前期,由于金融去风险方面的政策,对房地产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抑制,让房地产进入了一个下行周期。现在来看,无论从经济发展本身,还是从房地产行业来说,要对一线城市的房地产有一个比较支持的政策,这样也能够通过房地产来拉动整个投资需求。


实际上,大多数国家的房地产发展到最后,大多数人与少数人对房屋的需求是不同的,我们的政府已经意识到这一点。现在无论中央还是地方,都比较鼓励开发建设满足中低收入家庭需求的房屋。我觉得需要设计一套非常合理精准的公共住房体系。这个体系,跟高度市场化的房地产体系之间要有较好的衔接。首先,要建立这种不同的体系,第二,要有衔接和转换的渠道,包括金融方面、土地政策方面,都要相应地匹配。


所以我认为,中国的房地产政策,从过去缺乏这种体制与政策设计的野蛮生长,到现在要进入新的阶段。我们先撇开目前房地产面临的债务等诸多状况,从房地产长效的发展机制来说,它面临的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也是所有的国家都遇到的问题,就是大多数人,特别是年轻人,可能需要一个由政府提供的、公共的、有品质的住房体系,先去满足最初的需求,然后再逐步地转向市场化。这两个体系,要能够精准地设计,而且要打通。


比如一个公共住房,可以一辈子住,还是住5年、7年?满足什么样的条件,这个房子可以变成产权房?变成产权房以后,这个房子应该从这个体系当中退出,进入到商品房或者市场的体系里面去,这时候金融与土地政策上都要相应地有很好的匹配。这是一个需要机制设计或者体制设计的领域,过去我们没有做这个工作。福利分房停止后,所有需求都靠市场来满足。一开始没有去设计这样不同的机制,就让大家走上了独木桥。


即便没有下行周期的困境,我们也要去回应这些问题,思考在机制体制上如何去设计,怎么去分离?用经济学的学术语言来说,就是我们需要从“单一均衡”逐步地转向“分离均衡”。让每一个年轻人、每一个家庭,根据各自的约束条件,可以有不同的选择。


比如大学生毕业以后找了一份工作,去申请政府提供的有品质的长租或短租的公共房屋。即便是长租和短租的公寓,参考世界主要发达国家的做法,也并非完全由政府自己来建造经营,它可以由专业的市场主体来建造,而政府只需要购买它的服务。


此外,房地产不是一个简单的盖房子问题,还有很重要的物业问题。在中国如此大规模的房地产存量下,房屋的管理也是一个巨大的需求,需要鼓励更多的投入和提升市场化水平。



“中国CPI中住房消费被低估,服务性消费的占比小,我认为它对我们的CPI的走势会构成一个长期不利的影响。从长远来说,如果我们不放开服务业,如果不把住房消费支出的估计更好地反映在CPI中,就反映不出我们的经济发展过程价格水平应该有的变化。”




问题六:前段时间经济学家张五常提出了将通胀目标推至6%的想法,您怎样看待这个问题?怎样看待中国的CPI趋势?


张军:我们现在的CPI当中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们的食品、能源权重相对较高,尽管调整过一次,但还是比较高,尤其是仅仅猪肉价格就占到CPI的2.5%。食品、能源价格,更容易受到一些季节性因素和非经济因素的影响。但如果把食品和能源扣除,也就是所谓核心的CPI,比加上食品和能源以后的非核心CPI要高。


另一个问题是,如果我们把中国CPI的构成跟大多数发达国家比较,发现我国CPI中服务性消费占比太低,而发达国家这一项普遍占比高。这当中一个低估项就是住房消费支出,发达国家的CPI中住房消费这一项占比高,我们占比低。发达国家的1/3的支出在住房上,因为要付房租。而中国大部分家庭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所以隐含的租金实际上没有很好地反映出来。


住房被低估,服务性消费的占比小,我认为它对我们的CPI的走势会构成一个长期不利的影响。在目前这种CPI的构成当中,很难想象在未来的5年、10年,我们的CPI能够有3%以上的涨幅。因为我们的服务业确实不够发达,而且服务业的价格很多由政府管制,比如水电煤、交通、医疗等。所以在CPI构成里面,相对于其他非服务消费品种来说,价格变化是很小的。从发达国家经验看,随着经济的发展,服务的价格会越来越贵。从长远来说,如果我们不放开服务业,如果不把住房消费支出的估计更好地反映在CPI中,就反映不出我们的经济发展过程价格水平应该有的变化。




问题七:对于投资者尤其是机构投资者来说,您认为未来国内哪些领域的投资机遇值得特别关注?


张军:中国处在一个比较重大的阶段性变化的时刻。我们过去几十年,主打制造业,靠快速工业化推动经济发展。把更多的劳动力投入制造业,从农村出来到城市,因此城市化也在过去20年有了较快的提升,现在65%以上甚至70%的人居住在城市,城市化率已经挺高了。


未来,中国有哪些经济活动会变得越来越重要?如果还是制造业,恐怕就说不过去了。在政策层面上我们一直鼓励制造业,就形成了一种惯性和路径依赖。虽然我们制造业现在有完备的供应链体系,但几乎每一个行业都是过剩的。我们的需求会随着人口的变化而萎缩,所以中国的制造业现在需要靠大量的海外市场来寻求增长。


中国现在碰到的最大问题是人口结构的改变,少子化和老龄化越来越严重,老人越来越多。假如中国是从今天开始搞工业化,那么可以想象是不可能成功的。国家未来经济发展中的最大需求是什么?当然是怎样与这个社会越来越多的老人和越来越发达的制造业建立联系。生产性和消费性的服务业会变得越来越重要。制造业越发达,需要的人越少,而服务业正好相反。


我们现在的经济面临着一个巨大的供需错位。这个错位就是,潜在的需求更多地来自占比差不多一半的40岁以上的中位年龄以上的人口。而我们说“吃青春饭”的那些领域,将来都会收缩。我们未来将会面临一个巨大的不能支撑的需求困扰。


从这个意义上讲,国家政策需要有一个较大的调整,就是要把重心从过度工业化转移出去,让经济能够更好地支配后工业化阶段产生的需求,这与服务业有着很大关系。大家好像对服务业没有特别的敬意,但其实服务产业的高水平发展需要很高的人力资本和很高的科技水准。


现在我国每年培养了1000多万的高校毕业生,除了从事现代高附加值的工作之外,实际上我们经济中空出一大块领域缺乏高校毕业生的投入,除了金融、贸易、咨询等,还应该包括托育、教育、健康、养老服务等等。现在中国人喜欢居家养老,这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领域,现在北欧、日本都有很多养老领域的高技术产品,我们要有人去打开这个市场,这需要很高的人力资本来从事这个领域的工作。


来源 | JIC投资观察

排版 | 蒲云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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